曾晓文:特洛伊木马 • 2015 | 海外华语作家
曾晓文,南开大学文学硕士、美国Syracuse大学科学硕士;2003年移民加拿大,现居多伦多;2004年至2012年曾任加拿大中国笔会会长;在《人民文学》《中国作家》等刊发表文学作品;著有长篇小说《移民岁月》《白日飘行》《夜还年轻》,小说集《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》《爱不动了》等;曾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、首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最高奖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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特洛伊木马 • 2015
曾晓文 | 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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薇琪走进浴室,把苹果手机放到洗脸池旁,脱下睡衣。镜子里的中国女人眼神有些无奈。过四十岁的身体,是一条缺雨的内陆河,被日光吮吸,每一年都比前一年少些丰沛,谁都不能抗拒生命的减法,但右侧腰间惊现的点点红斑,绝对是个异数。她低头细打量,扭身时竟隐隐地痛。前几天穿过一件新法兰绒衬衣,难道皮肤过敏?
平常早晨赶着上班,为省时淋浴,泡浴成为奢侈。这一天是周日,她决定享受一下。在浴缸里放满水,还心血来潮地丢进一个薰衣草浴包。春天里,她和男友L相约去法国的普罗旺斯旅游,却因公司的移动手机系统瘫痪,无法脱身,临时退机票,大煞风景。L给她带回来这盒香草包。她供职C建筑集团公司,当IT总监,周末经常加班;L做软件营销,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出差。两人约会3年,聚少离多,充其量算彼此的“半职情人”。
前一天,她更新公司的数据库系统,晚上回到家倒头便睡,没定闹钟。早晨自然醒来,给幸福添加一条含义:不闹醒。每天被各式机器驱动:闹钟叫醒,电脑、手机、服务器警报提醒。日程表是一座座外表相似的方屋,被超薄木板分隔,她移动身心,从上一间挤进下一间,总嫌狭小紧张。今天总算可以安排一些轻松的事情。上午整理行装,明早要搭6点钟的飞机,去硅谷参加IT科技大会;下午去美容店剪发,头发也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;已和L约好傍晚一起吃川菜,接下的内容会转向玫瑰色的“儿童不宜”。她躺进浴缸,闭上眼睛,身上的毛孔无声舒张,把普罗旺斯的清馨一并吸进去。
这时,手机铃声大作,“哗”地撕破浪漫遐想的暖雾。她睁开眼,旋即又闭上,后悔选这款号角声彩铃,但来电者锲而不舍。她不情不愿地起身,舍弃一池温暖,披上浴袍,按下扬声器接通,对方是她的部下、资深技术支持诺拉。
“我打算更新明天要用的培训资料,发现服务器上的几百份文件被加密,打不开了!”诺拉的声调,让薇琪联想到海啸中的小鸟扑打翅膀,可怜地发抖。诺拉生于乌克兰,年幼时随家人经历过多种苦难,平时一副酷酷的言语做派。老办公室里的天花板有一次突然塌落,碎片横飞,同事们大呼小叫地逃窜,她照旧戴着耳机听音乐,嘴里还大嚼口香糖。她此刻惊慌,看来事件非同小可。
“公司的网络系统染上电脑病毒!”诺拉说。这消息是被打翻进浴缸的一瓶墨汁,污染了散发着香草气息的早晨。公司网络设有防火墙、互联网过滤器,不仅每一台服务器,而且每一台电脑都装有防病毒软件,但新病毒还是乘虚而入!薇琪脑子里出现一阵短路,身上的水珠似乎没有滴到瓷砖上,而是掉进油锅,一一炸开。
诺拉问:“怎么办?”
“怎么办?”这既古老又现代、每日让薇琪头痛的问题,她在心里从1数到5,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回答。走出浴室,扑到家庭办公室里的电脑旁,抓起鼠标,启动、上网、连接虚拟专用网络,在共享文件夹间跳越,果然打不开众多文件,病毒已大肆入侵。她像一位勤恳的看林人,在一场意外的风暴后,惊骇地巡视遍地狼藉的树木。“深呼吸,再深呼吸,镇静些。”她对自己说,但无法控制肩背肌肉的紧缩。公司下属的建筑工地办公室分布在加拿大各地,有些员工周日加班,使用共享文件。她在第一时间做出决策,群发电子邮件给全体员工:“系统出现病毒,为防止扩散,立即关闭网络和服务器。将及时沟通杀毒进展。”几分钟后,全公司的网络运作和电子通讯陷入停顿。
网络管理员还在希腊休假。她吩咐诺拉,“到办公室和我碰面,一起应对。”诺拉沉默几秒钟说,“我不能很快赶到,但相信你可以控制局面。”薇琪挂断电话时想,房屋面临倒塌,自己需要的不是薄纸般的奉承,而是木梁般的支撑。
她机械地穿好内衣、黑牛仔裤,套上白T恤衫、灰色纯棉休闲外套。她在匆忙时常选这经典的黑白灰三色搭配,以提醒自己,世间万事既不黑也不白,而是灰的,包括危机。T恤衫摩擦到皮肤,腰间又莫名其妙地痛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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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驾车出车库,发现天下起了雨。油漆工随意打翻颜色桶,把整条街用秋叶涂得凌乱。很快,进入多伦多西部的三岔口区。从19世纪末起,四条铁路在此穿过,提供运输便利,许多工厂大举兴办,蓝领们如成千上万的铁钉被磁石吸引,前来应聘,纷纷搬到附近居住。钢铁街100号,是一幢占地约5万平方英尺、红砖青瓦的大楼,地处三岔口区的中心地段,已过百岁年纪。在一个仅有200多年历史的国度,100无论如何都是可圈可点的数字。这期间世界发生过许多大事:汽车、飞机、青霉素、比基尼和互联网,若干场战争爆发又终结,令人感慨的是,这幢大楼仅两易其主。第一任房主是食品厂老板,据说当年他隔出几个房间租给一位医生开诊所。上世纪60年代,食品厂倒闭,钢材加工厂入驻。几年前,钢材加工厂被廉价的外国同类企业冲击,与一度的辉煌含泪告别,把大楼卖给C公司的老板们。
薇琪第一次走进钢铁街100号,满怀IT人特有的敏感,在灰土扬尘的庞大机器间,寻到高科技的些许踪迹:几台笨拙的台式电脑,一架带圆拨号盘的电话,还有一个老牛拉车般缓慢的电缆联网接口。在接下来的一年里,她协调罗杰斯和贝尔等电讯巨头和城建公司,因有关人员缓慢的办公速度几乎耗尽全部耐心,促使他们联手在邻里的马路上掘地三尺,连接光纤光缆,终于实现C公司在全区第一家高速光纤上网。
刷卡解除电子锁系统,楼门自动打开。旧工厂原始保守的风格早被现代开放所取代。视频会议设备、新型笔记本电脑、IP电话、彩色激光多功能一体机……一切似乎符合2015年的潮流。她曾为“改朝换代”引进高科技、提高工效得意,岂不知打造了一把双刃剑。员工们借高网速的风,任情任性地在网海上扬帆,招惹来黑客的船舰。病毒偶尔侵入一两台电脑,小打小闹,还从没像今天这么刀剑林立、来势凶猛过。
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,连接服务器,在共享文件夹中搜索,确认可疑文件的制造者是项目管理部的X。她立即来到他的办公桌前,用系统管理员的密码登录他的笔记本电脑,像病毒分析师般在显微镜下专注观察。所有的症状都箭头般地指向臭名昭著的“特洛伊木马”病毒。
她熟知古希腊神话“特洛伊木马”。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是位年轻帅哥,到希腊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的宫殿赴宴,迷上国王的妻子海伦。海伦据说是世上公认的最漂亮女人。两千年前所谓的“公认”能有多少可信度?那时互联网和电视直播选美大赛还没出现。不过漂亮女人大多不安分,这一点中西共通、古今一致。海伦抛夫弃子随帕里斯私奔到特洛伊国。国王丈夫怒发冲冠为红颜,召集一千艘战船和五万名士兵,向特洛伊宣战,不料一打就是一场十年马拉松,劳民伤财,攻城无果。希腊军队撤退,留下一只外表诱人的巨大木马。特洛伊人喜滋滋地把木马当战利品带回城内,饮酒狂欢直至沉睡。夜深人静时,希腊伏兵从木马中钻出来,攻占了特洛伊城,把特洛伊人打得落花流水。“特洛伊木马”从此成为插入敌人心脏、里应外合的典故,到21世纪,演变成一种流行电脑病毒的代名词。
几年前,黑客在隐秘的网络上游弋,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,把“特洛伊木马”病毒种植到被攻击者的电脑程序里。程序一旦被激活,病毒立即如伏兵般跳出来,任意占有和毁坏本地与内部网络的文件,甚至窃取商业机密,杀伤力超过飓风和火灾,给北美企业造成上亿美元的损失,后来这种病毒渐被控制。谁料到它改头换面,卷土重来。X打开一封陌生人寄来的电子邮件,其中附有皇家豪华邮轮公司高达500加元的优惠券,轻轻一点附件,就把“特洛伊木马”病毒引进城门。看似过于美好的事情,往往不美好,这简直放之四海而皆准。以前大人警告孩子:“不要和陌生人说话。”现在要稍做改变:“不要点击陌生人的邮件。”比电脑软硬件更脆弱的,是人的贪欲。黑客不动一兵一卒,实现遥控,还使“特洛伊木马”牵进极具传染性的“蠕虫病毒”,立即在系统文件夹中肆意蔓延。
3
“叮”的一声,屏幕上惊现对话框,挽联般的黑幅白字。黑客发来勒索信:“在24小时内支付一千美元,换取修复系统文件的软件,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!”森冷的目光如利剑出鞘般射来。黑客通过遥控摄像头,放任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。她的心狂跳起来,像在侏罗纪公园撞见怪兽,还听到对方得意示威的狂笑。她立即关闭摄像头。这时,呼吸声在不远处响起,像从老式破败的风扇里吹出,粗重且杂乱。她启动另一台电脑,进入数字视频监控系统。32个监视镜头对准大楼的不同角落,在屏幕上均匀地呈现32幅画面,其中办公用品间的一幅引起她的注意:一个神秘的光圈悬浮在半空。她壮起胆子走过去。这里没有窗户,监控画面上的光圈是什么?幽灵,还是黑客?
她在各种IT人士聚集的场合遇到过若干男女系统程序员。这些人聪明平易,不修边幅,看不出哪一位戴着面具。黑客常受雇于相互竞争的大公司。此刻,素不相识的黑客把毒剑悬到她的头上。迎战,还是屈服?这几乎是哈姆莱特式的问题。如果迎战,公司可能失去大量文件,网络陷入瘫痪,造成难以估量的经济损失,她会引咎辞职。她在职场赤脚一路踩过丛丛荆棘,终进入管理层,就此毁于一旦?如果屈服,怎么咽得下这口气?无辜者受害,是世间一大不公平。一千美元是区区小数目,但她还不知道全公司有多少台电脑已被劫持。黑客在敲诈得手后,可能玩撕票游戏,也可能变本加厉,再说所谓的修复文件软件是否有效,还是一个未知数。
半杯水摆在面前,乐观者看到半杯满,悲观者看到半杯空。L曾问她是悲观者还是乐观者,她回答两者都不是。当水杯被打翻在地,她不惜扎破手指,鲜血淋漓,从地上一一拾起碎片,重新拼接。
她切断X的笔记本电脑和公司网络的链接,既然它已成“僵尸”,就要彻底隔离。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,搜寻享有信誉的杀毒软件网站,和专家对话。黑客不断测试病毒,一旦释放,就像打开潘多拉的魔盒,散布祸害、灾难和瘟疫。她小时候家住得离中药铺不远,对那里的一切好奇:靠墙一排的漆黑柜子,每个柜子上都有若干精致的小抽屉,里面装着药材。她坐在高门槛上,托着下巴,看老中医慢悠悠地配药。老中医留花白胡子,神闲气定,回想起来他有些像圣诞老人。此刻她想向圣诞老人要一个中药柜,在每一个小抽屉里都藏着一张不同的杀毒软件光盘。她颇费一番周折,下载到有效的杀毒软件,立即扫描服务器上的文件。文件像千百只搬家的蚂蚁,在屏幕上缓缓移动,一点点侵蚀她的耐心。她一直不见诺拉的踪影,就打电话叫技术支持阿布和查理来加班。
一辆火车压过窗外百年前铺成的铁轨,轰隆隆地驶过。室内重新安静下来。一个男人在抽泣,像丧妻公羊的哀吟,却因靠近狼群不得不压抑。哪位没出息的同事,周末跑到办公室里来宣泄?还宣泄得这么窝囊。她不无恼怒地走遍办公楼的每一个角落,却不见一个人影。抽泣声停顿片刻,又响起。这一次她判断声音出自地下室。黑客躲在那里作案,还是魔鬼在万圣节前蠢蠢欲动?脚下的水泥地开始倾斜。她尽量保持身体平衡,沿着时有断裂的楼梯扶手,走进地下室。哭泣声戛然而止。她从裤袋里拿出苹果手机,打开内置的电筒,借着微光找到电灯开关。老式的吊灯还苟延残喘,但光线昏暗。她步入一架庞大的时光机器,看到在过去一百年中留下的庞杂物件,从机器到家具,从医疗仪器到健身用品……踮起脚尖,幽灵般地无声移动,担心跌入陷阱。西南角有一间储藏室。室内没什么出奇,家具倒是实木。在一张镶嵌铜把手的书桌上,散放着大叠发黄的报纸,一本硬皮账簿在报纸下露出褐色的一角。她拿起账簿,翻看里面用花体字记下的明细。账簿对于她,早是不折不扣的古董。她结合电子邮件、图像处理和电子付款系统,使C公司不仅在财务运作中彻底消除账簿,还停止使用任何纸张。账簿中间夹着的一张黑白小照:一位西裔女人和一个小男孩的合影。女人长发卷曲,明眸俏鼻秀唇,丰胸细腰,身着轻钢丝架支撑的长裙。小男孩也长有一头卷发,表情活泼生动。她被好奇心所驱使,把账簿和照片带回办公室。
阿布最先出现。他生于叙利亚,9岁时随父移民,大学毕业后一直做IT这一行。他平常不修边幅,胡子拉碴,这天两眼猩红,愈发潦倒,走路的姿态像在梦游。她吩咐他先扫描所有会议室里的电脑,他点头答应,并不多话。
随后查理到来,并非孤单一人,带着他的小狗。他化身好莱坞动画片里的人物查理•布朗,行头齐全:仅有几撮毛发的假头套,黄黑两色的T恤衫;小狗装扮成Snoopy(史努比),戴飞行员的绿呢帽和红围巾,脑门上挂一副大号太阳镜。
“你们俩去拍电影吗?”薇琪不无惊讶。影视制作公司经常在多伦多市中心拍片,她以为查理找到一个出镜的好机会。
“不是。我和史努比刚参加‘万圣节’化妆比赛,得了一等奖!”查理的声调比平常兴奋,像刚喝下一大杯咖啡,或刚吸过大麻。
查理是血统高贵的爱尔兰后裔,生于加拿大,学过机械工程,试过戏剧演出,最近在社区大学攻读网络系统管理,被薇琪招来实习。他还是一个事业“寻觅者”。薇琪在西方人公司工作多年,学会斟酌词句,轻易不肯使用刺激性名词“失败者”。他展示奖品:一个手机充电器、一个猪骨头玩具、一盒火鸡肉罐头,还有一盒小薄饼。他搞不清小薄饼是人食还是狗食,包装上没有明确标识。她不得不打断他冗长的介绍,叫他扫描非管理层人员的电脑。他有些“迟钝”,委婉的说法是“智力上受到挑战”,但相信他总能分清正常和被损害的文件。
诺拉终于露面。淡妆,新剪超短发,时尚的黑色小西服配九分裤。棉衬衫加牛仔裤是她常年的风格,这一换装,直达走红地毯的水准,着实惊艳。薇琪问:“哇!今天又有什么特别的节目吗?”
“我晚上要出席一个派对!”诺拉一脸激动的潮红。
她还有心情参加派对,薇琪想。鉴于诺拉的工作经验丰富些,派她清除管理层人员的电脑病毒。
过了不久,阿布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叫道:“我发现了一种新病毒!”他声调异常,像被人掐住脖子。这真体现IT部门的典型气候,一旦下雨,便是倾盆暴雨。薇琪随阿布奔进主会议室。那台电脑被植入“流氓软件”,每分每秒都跳出“伟哥”广告诱惑男人,让她哭笑不得。她猜想前一天客户来开会,不经允许就把随身带来的U盾插入电脑,引来病毒。
她叫来诺拉处理。不料,诺拉在阿布离开后,支支吾吾,脸涨成红番茄颜色说:“我想跟你说一件事,你可能不知道,我喜欢女孩。”
薇琪早就猜出诺拉是同性恋者,但从未触及这个话题。性倾向、宗教信仰、年纪、收入等都是隐私。要命的是她什么时候“出柜”不好,偏选这么个危机四伏的时刻?诺拉拿出手机,翻出她和女友的靓照给薇琪看。薇琪瞄了一眼,不知该用什么词句奉承,只含糊地说,“她和你看上去很亲密。”
诺拉的姐姐对诺拉“沦为感情异类”不满,在过去的三年里对她不理不睬,这让诺拉很受伤、很无奈。她不能选择性倾向,就像鸟儿不能选择不飞翔。前些天,她意外地收到姐姐的电子邮件。姐姐大婚在即,邀她出席婚前单身派对,还请她当伴娘,而派对就在当晚六点,所以她精心地打扮。这将是人生中的一场破冰之旅,只要不地震,她就绝不会错过。
薇琪说,“我们还有很多病毒扫描工作,明天一大早员工上班就要用电脑。”
诺拉点点头,又摇摇头,“可是,”这该被诅咒的“可是”!“我几年都没和姐姐见面了,和家人隔绝,不被社会接受,你懂得这样的痛苦吗?”
每个人在生活中都背一副不同的十字架,薇琪当然懂得,于是为诺拉放行。
4
薇琪很快发现这款“流氓软件”并无出奇之处,便尝试使用服务器上现有的杀毒软件,竟然奏效。她松了一口气,双眼一阵阵疲倦,再集中不起精力。这时,手机发出敲竹梆的声音:L的短信彩铃。L问:“我在餐馆已等半小时,你在哪儿?”她才想起当晚的约会,心中冒出一声加拿大国骂。窗外,天空早已褪尽玫瑰色的晚霞,她又一次让他的希望落空。
三年前,北美建筑业IT技术应用奖的颁奖典礼在纽约的四季酒店举办。她早晨出门前,一时兴起,穿上一件大红的紧身裙装。L在酒店的走廊里,向她打听会议大厅地点,显然把她错认成会务人员。他个头中等,一身哈利•罗森牌的西装无可挑剔,一张典型的东方面孔,一口地道的英语。她上台领奖,在等待摄影师拍照的一瞬,遭遇台下他的目光,捕捉到其中的火焰,不知是她的红衣投影,还是他的惊喜折射。在这间被西裔男性主宰的宽阔大厅里,她和他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“惺惺相惜”。
几天后,她从办公室电话的留言机里听到他的声音。她每天接到兜售各式电脑软硬件的电话,但从来不接,过后过滤留言,当然十有八九不回话,但对他破了例。她十几年前技术移民,发誓在此地扎根。她的未婚夫登陆两个月后即回流,大约在途中就把他们的婚约丢进太平洋。近年来他发达,亲友们纷纷替她惋惜,她倒觉得做“花瓶”也许嫌郁闷。她后来也恋爱过,但没体验过小说里描述的朝思暮想、全身心投入。L两岁时随父母移民,受过整套的西方教育。东方男人的敬业内敛,加上西方男人的绅士风度,他应是情场上一个不错的“折中方案”。他早已离异,10岁的女儿平常生活在他的前妻身边,周末住他家,薇琪很难找到和他单独相处的时间。
她回复短信,三言两语解释自己正在抗衡“特洛伊木马”,表示道歉。他要再约一个时间,可她明天一早要出差,过一个星期才回来。何况如果病毒继续扩散,公司不能正常运作,她的日程将被全部打乱。无法给予承诺,是她和他几年来共同的挣扎。
查理的小狗无缘由地叫起来,不知道是饿还是烦。他当然对杀毒的必要性一无所知,只想跑出门去,到公园里,在铺满柔软树叶的草地上撒欢。她循声望去,查理从一张办公桌旁站起身来,无奈地冲她摊开两手,耸耸肩。
这时阿布走过来,请求离开,突然倾诉家事,“前些天我姨妈从叙利亚逃难,被困在希腊了!我六个月大的时候,我妈在战乱中死了,姨妈把我养大。”
薇琪大吃一惊。叙利亚境内的战乱和难民潮的画面每天都在电视上出现,无辜者受害、被杀,是频繁上演的人间悲剧,没想到受害者家属近在眼前。她一贯奉行北美人处世原则,别人不谈的家事,就绝对不问,此刻不免惭愧,或许应该多多关心部下。
阿布接着说,“我打电话联系不上姨妈,心里着急,就通过‘脸谱网’和一位在希腊‘无国界医生’取得了联系。他不但治病救人,还很有爱心,居然在科斯岛的难民所找到了我姨妈!”
“谢天谢地!”薇琪松了一口气。
“我姨妈写了一封家书,托医生带给我。我早已和他约好,傍晚6点在飞机场附近的星巴克见面。”
“为什么不让医生把你姨妈的信扫描,然后通过电子邮箱传给你?”她建议道。IT从业者何不使用现代通讯手段?
阿布惊讶地看她一眼,她立即觉得冒昧失言,也许信中藏有家庭秘密,也许姨妈的笔迹让他感到亲切,世间总有高科技无法取代的传统亲密,中国古人早说过“家书抵万金”。她对阿布说不出一个“不”字。
她修复完总公司服务器上的文件,接下来连接温哥华分公司的服务器,没想到它在沉睡,并不回应。她似乎在黑暗的隧道中行走,看到隧道尽头的亮光,却被迎面而来的一辆火车撞翻。很快她收到服务器蓄电池的自动信息,原来一场暴雨导致短促的停电。
查理的小狗又开始吼叫,冲破她的忍耐底线。小狗头上的飞行员帽和太阳镜早被摘掉,眼神倦怠得可怜兮兮。查理满面忧虑,“宝贝儿吃了我们得的奖品火鸡罐头,开始拉肚子。我得赶快带他去看医生。”他大概猜出她不会正式雇用他,早早放弃努力;从另一个角度讲,因为他不尽责,她也不会给他机会,只能听任他在职场的怪圈里徘徊。查理抱着小狗离开,整幢办公楼里只剩下她一个人。她扫描剩余的电脑,还有卡尔加里和渥太华分公司的服务器文件。过了漫长的两个小时,温哥华恢复了信号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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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饥肠辘辘,昏昏欲睡,到餐厅里热一块披萨吃下,然后捧着一杯咖啡回到办公室。像被幽灵用一根无形木棒痛击腰部,她不得不坐到沙发上休息。
“这样的夜晚是不是很难熬?”有人在她背后说。她惊跳起来,把咖啡泼到鞋子上,好在鞋子是防水的鹿皮。她转过头,一位中年西裔绅士站在门口:三件套西装中规中矩,马甲的第三粒纽扣上还挂着一条纯金怀表链,微卷的头发被梳理得驯服,一双蓝眼睛深邃忧伤。
他自称医生D,“我的账簿在你手里?”
她向他道歉,把账簿递给他。他拿出里面夹着的黑白小照,蓝眼睛愈发悲哀,说起往事。“你这间办公室,原来是我的私人诊所。诊所刚开张的时候,生意不错,我以为好景会常在,就和太太在贵族区买下一套豪宅。超前消费病,我们那代人先患上,你们这代人不过是受传染。后来,一位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名医,在附近也开一家诊所,抢走不少病人。病人到我的诊所里来,女接待员会先给他们倒一杯咖啡。我想出一个主意,在煮咖啡的水里下砒霜,只一点点儿。砒霜是白色粉末,无臭无味,没有人看得出来。”
薇琪警觉地看了一眼手中的杯子。
他摇摇头,笑得比黑咖啡还苦,“不用担心,我早洗手不干了。”
薇琪说:“你后继有人,不过,他们不把毒倒进咖啡里,却植入特定的程序,传染电脑。”
他并不理会,仍沉浸于讲述,“我的病人们成了回头客。那时医生可以卖药。抱怨头痛的,卖止痛片;抱怨失眠的,兜售失眠灵;对病情严重的,比如知觉麻痹、运动神经麻痹,就推销健身器材。这样一来,我可以维持舒服的生活了。”
“你不会在良心上谴责自己吗?”薇琪问。
“你以为我无缘无故在这儿游荡吗?”他反问,“照片上的女人叫海伦,是我的情人,我相信她比古希腊神话中的海伦还美!这个男孩是她给我生的儿子。1916年的万圣节前夕,我瞒着妻子,带他们去纽约庆祝儿子的三岁生日。没想到儿子突然发烧、呕吐,脖子变得僵硬,像个木偶。我们正赶上小儿麻痹病毒大暴发,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策。”
“那时人们对小儿麻痹症病毒一无所知,发明出疫苗是多年后的事情。”薇琪说,“生物病毒天然存在,电脑病毒却是人为制造,但可以像生物病毒一样繁殖。”与绝大多数人无异,她总能从别人的痛苦故事中联想到自己的受害处境。
“那场灾难导致六千人死亡,两万多人瘫痪。我们回到多伦多后,儿子虽然退烧了,但双腿落下残疾。海伦无法整日面对一个残废的私生子,彻底绝望,把儿子溺死在浴缸里……”他停顿下来,凝视地面,面如灰土。
“我真为你们伤心。”她说。
他后来问,“你参观过多伦多东城的当谷监狱吗?”
她点点头。当谷监狱是典型的意大利风格建筑,曾被称作“监狱宫殿”,但“宫殿”里没有阳光和新鲜空气。她清晰地记得里面窄小的牢房,硬邦邦的铁床,还有白瓷便盆。“
海伦在那里被处绞刑。后来囚犯们常常在夜里听到海伦唱歌,哄儿子入睡。”
她脖子后的毛发一根根竖起,手中的咖啡杯冰浸骨髓,但仍控制不住好奇心,“那你后来怎么样?”
“我活了六十几岁,在同代人中不算短寿。可怕的不是心碎而死,而是心碎了,还活着,死后又不得安宁,在故地游荡。”
薇琪的电脑发出警报,到检查文件扫描结果的时间了。她扑到电脑前,感谢苍天,文件扫描完毕!待她抬起头来,医生D已了无踪影,他的账簿安静地躺在办公桌上。她急忙翻开,那张黑白的小照片仍在:卷发的海伦搂着表情生动活泼的儿子。
她遇到新阻力,无法恢复温哥华市场部软盘上的许多文件。这头在沙漠上跋涉的孤独骆驼,被落到后背上最后一棵稻草几乎压倒。她从防火保险柜里拿出硬盘,拷贝备份文件。凌晨3点,启动服务器,恢复网络,通知部下早晨上班后扫描远程电脑,密切关注可疑现象,但没有必要生活在恐惧中;随即又群发邮件给全体员工:“电脑病毒得到控制,当然还需继续监察。公司周一如常运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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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用手机软件预租了车,回到家,挣扎着整理好行装,这时离登机时间仅剩两小时。她听到车轮声,出租车已如约抵达,便拖着行李箱出门。从汽车里走出的竟是L!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惊讶程度不亚于见到医生D的鬼魂。几个月前,她的手机出现故障,L替她开租车账户,并抄送短信到自己的手机。当她叫车时,L被确认短信叫醒,便当一回“黑客”,打电话取消她的预约,亲自出车。她不是貌美的海伦,从不奢望哪个男人为争夺她发动战争,但感念他在她最脆弱的时刻伴送一程。
“快上车吧,别误了飞机。”他说。帮她把行李放进后车厢,替她打开车门,还自然地把手搭在车棚上,免得她撞头。她太累,无力琢磨这样的细节源于体贴还是教养,但在度过一个紧张白天和一个无眠黑夜后,把沉重的头依到他的手掌上,是那一刻舒心的向往。
这是少有的安谧时光。街上车辆寥寥,几乎没有行人,也听不到风声。多彩的树叶一路静卧,怀抱秋的宁静。他用左手握着她的右手,不轻也不重,既不施加压力,又给予足够安慰。她拥护自由党,他力挺保守党,两人还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有关政治话题,甚至找不到共同喜欢的足球队和乐队。此刻,这些差别变得微不足道。他们偶尔交谈。L的女儿最近在学校里表现不错,弹钢琴也有进步,前几天还问起她。她简述医生D的故事,前人在她的办公室里承受砒霜的折磨。
L说,“长期疲惫会让人产生幻觉,你需要好好睡一觉。”
到机场后,他吻她的唇,比以前更有温度和力度,还用中文说,“我会惦记你的!好想更靠近你。”他以前只会说一点可怜的中文。她平时少言寡语,却喜欢在做爱时天女散花般倾诉,说英文总难尽兴。此刻,他这句新学的中文特别性感,让她心旌摇曳,几乎放弃登机。
她到硅谷后,腰间的红水泡张牙舞爪地密密盘踞,串成一条龙。她全身似被一把火炬时时燎烤,恨不得在火中被烧成灰,然后蜕变成凤凰;第二天,她稍稍转动,疼痛立即传遍半身。水泡的颜色变深,透着成熟的阴森,藏着无数钢针,每一针都扎到神经末梢,令她彻底体验“神经敏感”的含义。到了第三天,她痛得几乎撞墙,终于听从酒店经理的建议,去附近看门诊。
诊所里的摆设再普通不过,但当医生出现时,她不由得心惊肉跳,周遭变得诡秘。他长得太像医生D,那个和她深夜交谈的鬼魂,不过比D年长许多。他看看她填写的健康情况表格,又观察她腰间横卧的火龙,问道:“你小时候出过水痘吧?”
薇琪恍惚记得出水痘的日子,便点了点头。
“你是做IT业的,最近工作有压力吧?记住,压力不是时时都工作,而是时时想着工作。”
她不得不承认。
“水痘虽然在多年前被控制了,但病毒还潜伏在你的身体里,准确地说在脊髓后根的神经节上。因为工作压力,你的免疫功能减弱,诱发水痘病毒再度活动,引起急性皮肤病带状疱疹。”
“有没有生命危险?有没有特效药?”她问。
“应该没有。我只能给你开抗生素和高效止痛片。一个星期后,如果没有明显好转,你再来,或者回加拿大看医生。”
薇琪离开诊所,来到街上,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,坐进去,要求去最近的一家药店。白头发的司机见她双眉紧皱,识趣地保持沉默。窗外掠过国际高科技巨头的建筑,像一艘艘漂浮在大海上的战舰,在里面发生的一切曾经、正在、即将影响世界。战争的硝烟袅袅升起。原来在她的身体里,多年来也藏着一匹“特洛伊木马”。病毒从木马里骤然钻出,挥舞长剑,肆意刺扎。经历几乎虚幻,疼痛却是真实。她要恢复元气,还面临一条漫长路。
刊于《青年作家》201705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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